美国,西雅图,1974年,秋天,许许多多的事情已经发生,或是正在发生,许许多多的事情正在被人淡忘,或是已经被人淡忘。
几乎每一座城市都是这样,围绕着生命的生老病死,上演着各种各样的画面,步履匆匆的行人,几乎很少会停下脚步,聆听一个老人的絮絮叨叨的故事。
1974年,秋日里的西雅图同样如此,一个老人面对着不省人事的老伴,声泪俱下,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不停呼唤着她的名字:季淑、季淑、季淑......
欲将心事付瑶琴,弦断知音少
老人的名字叫做梁实秋,来自于遥远的中国,是翻译家,也是作家,是汉语界翻译莎士比亚的第一人,同时留下多部经典的文学著作,那时候的他在西雅图某大学担任教授。
历经半生的颠沛流离,老人本以为可以和妻子在西雅图安享晚年,却没想到意外先一步来临。
救护车赶来,妻子被送往医院,老人一路陪同,唯恐妻子醒来后第一眼见不到自己。他也渴望听到妻子的声音,多年来妻子的声音在耳旁回荡已成一种习惯。
记得早年间在青岛生活的时候,有人邀请他到外面花天酒地,他一口回绝,并且警告从此不要再提类似无理的要求。
那人说:“围绕着家庭打转,不觉得索然无味吗?”提起家庭,他又变得笑语盈盈,柔声说道:“屋有贤妻,家庭和谐,乐趣无穷。”
遗憾的是他等来的却是医生的一句“准备后事吧”,那一刻,他感觉心脏似乎离开身体,心房里空空如也,自己像极了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小孩。
他哭着,喊着,用孩童式的方式对抗世界的无情,可是世界不具备母亲般的博爱和慈祥,只露出一个近乎绝情的冷笑,转身离开。
留下他在静谧而又黑暗的场所里,不知所措地凝望着妻子冰冷的肉身。
清晨出门前,妻子说:“我会为准备一份你最爱的炸酱面。”他们互相搀扶着进入偌大的超市,买好了面条以及葱蒜等食材,准备回家烹饪。
他告诉妻子:“今天我要吃上两大碗。”妻子侧过来脸颊,甜甜的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,一抹暖暖的夕阳合时宜地透过窗子落到他们之间。
像极了初次约会的场景,那时候的她,如一朵羞答答的粉色海棠花,几句热情似火的话语,足以烧得她脸颊透红,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,她还是和当初那位少女一样天真烂漫。
两人恍惚间回到多年以前在北京约会的场景,妻子低下头,瞧见他的鞋带松开了,数落道:“岁数都这么大了,还是不会照顾自己。”
说完,便弯下腰,伸出两只沧桑的手,扯住两条鞋带,开始打结,妻子的手在鞋面之上灵活得跳动,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古人习惯称呼枕边人为“新娘”。
因为枕边人会在母亲离开后,代替母亲的角色,陪着你,照顾你,和你一起承担生活中风霜雨雪,和你共享生活生命中的酸甜苦辣。
多么幸福恩爱的场景,宛若一首永恒的赞歌。可惜撒旦的手伸向超市的一座货梯,货梯失去了控制,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,狠狠砸向妻子的脊背......
那一刻,天旋地转,犹如末日来临。
与君初相识,似是故人归
妻子离开后,他打开一册空白的日记本,郑重地在扉页出写下《槐园梦忆》,像宋朝时期的苏东坡,从一场会见妻子王弗梦境中醒来,发现不过是虚幻一场。
无奈,只能在万籁俱寂的深夜,饱蘸浓墨,怀着深深的思念和悲痛写下了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。
妻子的乍然离开不正是宣告着一段美梦的终结吗?梦里的悲欢离合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,他拿起钢笔写下那年初遇时节的场景:
父亲的书房,一张红色的纸张,几行简单的描述。
程季淑,安徽绩溪人,年方二十,一九一零年二月十七日寅时出生。
古人婚配讲究八字完全契合,这样的结合,才能成就幸福美满一生。显然父亲对程季淑相当满意,否则不会将其信息放在书桌之上。
他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,向往自由自在的恋爱,早就摈弃了绵延千年的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,父亲的举动,使他的内心隐隐然有些不快。
可是他又不想让双亲失望,既然安排了相亲,不妨去接触一下,若两个人不合适的话,不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,听话女人也接受新式教育,应该可以理解。
他们的媒人是一位名叫黄淑贞的女孩,和父亲在同一单位上班,她安排两人在槐园见面。这是一场伟大恋情开始的地方,槐园慢慢地成为两人回忆中最美好的场所。
梁实秋坐在木质的长椅上,大约过了许久许久,女孩姗姗来迟,女孩走到他的面前,问道:“你是梁实秋吗?”他慌忙地站起身体,点点头。
后来的约会根本不必提到什么地点,他们都会主动来到长椅的旁边。
每次梁实秋都会早早地过去,他在《槐园梦忆》提到:在等待中体会过心焦,体验过怅惘,等爱人一到,所有的情绪又瞬间化为了甜蜜。
尼采说:“结婚之前,不妨扪心自问,接下来的四十年,你愿意和这位女子聊天吗?”如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,恭喜你遇到了此生注定的良人。
梁实秋是幸运的,程季淑同时接受过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的熏陶,既有传统女性的优雅、包容和内敛,又有现代女性的思想和行为。
传统和现代在她的身上达到了某种奇妙的平衡,犹如行走在钢丝上的山羊,她早已能够驾轻就熟地运用两种文化中的精髓。
有一次梁实秋看到一方精致的文具盒,当即买下来决定送给她,她的脸上却显露出责怪的表情,从那以后,他再也不敢送她贵重的礼物。
两个除却约会外,在想念各自的时光里,他们会写下一封又一封感情炽热的信,信从来不会送向邮局,他们会积攒厚厚的一叠,待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互换。
这样的话,在分离的日子里,他们有了寄托情思的信物。
长相思兮长相忆,短相思兮无穷极
有一天,程季淑提到自己从未游览过清华,好想去园中游览一番,最好是夜间,可以感受一下清辉洒落园中的美好。
他偷偷地记在心间,提前准备好一间空房子,找到一个合适的日期约她出去郊游,正值北京的金秋,气候适宜,美景比比皆是,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醉人的气息。
不知不觉黄昏来临,她告诉他:“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。”他说道:“还可以更开心,我在清华园中专门给你准备了一间房子,想邀你过去赏月游园。”
她摇摇头,说道:“不了,我要回家!”
梁实秋的心忽而变得和秋日一样的凉,难道他误会自己啦?自己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,仅仅是想满足她一个小小的愿望。
回去后他立刻写信解释道:我并无任何非分之想,愿君不要错会我的心思。
程季淑看完信后,莞尔一笑,回道:我知君之品性,然名分未定,行为不可不检。君若有心,下次同时约上黄淑贞,我与她共同前往。
美好的岁月总是如电光,像火石,似乎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走过美好的春天和繁华的夏天,他们的恋情也即将面临寒秋的考验。
梁实秋因为学习优异被学校选中,公费到美国留学。名单一公布,他第一时间找到季淑,说道:“我们即将面对一段长时间的分别。”
她毫不犹豫地答道:“我会等你回来。”
异国恋如何维持?那又是一个没有电子设备的年代,三年之内他们根本无法见到彼此,换做今天,或许这段恋情早早就夭折了。
幸好不是今天,那个年代的爱情和今天不一样,如木心先生所言: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,车、马、邮件都慢,一生只够爱一个人。从前的锁也好看,钥匙精美有样子,你锁了,人家就懂了。
他们早已心意相通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三年离别日期渐近,他不想再多忍受哪怕一分钟的相思之苦,很早之前就告知她自己的归期,并且请求道:“我想你去天津接我,我想立刻见到你。”
她回道:“名分未定,恕难从命。”
多么富有智慧的回答,关于婚前是否要发生性行为,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有人说情到深处难以自抑,有人说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。
不过古往今来的无数例子无不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:一见钟情的婚姻往往潜藏着巨大的悲剧。两个初初相遇时,彼此眼中都是各自的优点。
但是婚姻是爱情的坟墓,两人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会扯下“美化”的眼光,再次用现实的目光去审视枕边人,但凡是人,难免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。
激情过后,剩下的就是生活带来的一地鸡毛。
聪慧如她,岂能不知这些?梁实秋在收到她的回信后,心中升起一片愧疚之情,怎么能任由情感的驱动而不顾爱人的处境呢?
这就是神仙眷侣的恋情,双方的心里都装着对方,生怕自己的举动会让对方处于尴尬的境地,因此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。
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
回到北京城后,梁实秋收拾了房间,写信给爱人:“房间收拾妥当,只缺一位新娘。”
然而,幸福安稳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,时局动荡,民族衰败,丧心病狂的日本人又发动了七七事变,华北平原战火又起。
彼时程季淑的母亲身染重病,无法离开,梁实秋只能单独南下,先过去安排好相关的事宜,再通知妻儿跟着一块下来。
没了收入的程季淑只能凭借给有钱人家做杂活来贴补家用,细腻的手掌多出了一道道皲裂的伤口,一层层厚厚的老茧。
后来妻子长途跋涉赶到重庆,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,他们再次让家稳定下来。
夜间,梁实秋握着妻子的手心疼地说:“让你跟着我受委屈啦!”妻子看着丈夫说道:“你在重庆整日里为我们担惊受怕,受得磨难更多。”
爱情的真实模样已经完完整整地显露到我们面前,不是每日里说着海誓山盟的话语,也不是豪车别墅的装点,更不是每日里的风花雪月。
爱情是对方心目当中始终装着一个你,即使自己身处危局中,担心的依然是你的处境。
多少人羡慕这样的爱情,可是谁又愿意抛下一切投入其中呢?
电影《隐入尘烟》真实地演绎出当前时代的困境:
马老四恨不得将心爱的妻子别在裤腰带上,村口的妇女说:“真是羡慕她。”有人反驳道:“你嫁给他,他也这样待你。”
妇人沉默了,那样穷困的日子,光想想都让人后背发凉。家人生病了怎么办?孩子上学怎么办?自己想穿一件漂亮新衣的时候怎么办?
这样的爱情根本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,只需外界稍微施展一点点的力量,足以让其灰飞烟灭,敢要吗?梁实秋和程季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。
世界的美好永远会留给这些勇者,只有他们不惧生活的磨难,勇于攀登,即使前路荆棘遍布,也义无反顾地前行,也只有他们能体验到峰顶无限美好的风光。
晚年的他们,生活逐渐趋向稳定,儿女们也各自成了家,老两口在家中读书,颇有李清照和赵明诚“赌书消得泼茶香”的意蕴。
不同于是他们比李清照更幸运,就在那段时期梁实秋写了《雅舍小品》,由于幸福是滋润,笔下的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经由梁实秋妙笔的点睛,呈现出别样的风姿。
有人采访梁先生,问他:“何以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?”梁先生直言不讳地说:“我的成就百分之九十九得益于我的夫人。”
这就是梁实秋,冰心先生提到他时,口中洋溢着压制不住的赞美之情,她说:
“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,花有色香味,人有才情趣,三者却其一,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,我的朋友之中,梁实秋最像一朵花。”